城市滋味养成史
魏水华,“食味艺文志”号主,饮食风物爱好者
“我站在华灯初上的某处京都屋檐下,看着檐外的小雨,
突然间,这种向晚不晚、最难将息的青灰色调,
闻得到一种既亲切却又遥远的愁伤”
公元年春天,杭州刺史白居易听说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:太子李昂身边缺一名辅佐文臣,宰相牛僧孺有意请他担任这个要职。
这意味着十年贬谪生涯终于告一段落,白居易终于能回到大唐的政治中心。心情大好的白居易趁寒食节假期纵马游览杭州西湖,还写下了一首诗:“寒食枣团店,春低杨柳枝。酒香留客住,莺语和人诗。”
句子里的香甜醉人几乎要溢出来。
奇怪的是,今天的清明团子里,几乎找不到标志性的枣泥馅。除了反映各地物产特色和创新的芝麻冰糖、雪笋香干、蛋黄肉松等,最主流的馅料,莫过于红豆沙。
这与广泛使用红豆沙的日本和菓子如出一辙。
《史记》里写:“古者有春尝菓,方今樱桃熟可献”。东汉学者应劭说:“木曰菓,草曰蓏”。
显然,菓就是水果的意思。木本植物结出的叫菓,草本植物结出的叫蓏。后来,这两个字被简化为果和瓜。
“菓”在漫长的文字演化进程中,已经慢慢退出历史舞台。但吊诡的是,日语里却把“菓”这个字顽强地保存下来,并且顺从它的用途,意译为“点心”。
奈良——平安时代,日本大规模派出遣唐使,向中国学习律令制度、文化艺术、科学技术和风俗习惯。作为全面学习隋唐的那一代人,《和名类聚抄》的作者,日本贵族源顺接受了大量汉文化典籍的教育,所以他选择以《诗经·尔雅》的体例编纂日本百科全书,而他从小吃穿所用的汉服汉食,则被遣唐使带来的丰富物产所深深影响。八种“唐菓子”,大概率反映了大唐朝廷接待日本使节,并教会他们制作的中式点心的原貌。
但奇怪的是,这些精致的点心名目,中国人自己却几乎没有保存下来。
日本遣唐使学到的点心,和中国人自己吃的点心,是两个世界的食物。
虽然隋唐以后的科举考试制度,打通了上下层流转的路径,但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这种两极撕裂。“达则兼济天下,穷则独善其身”“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,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”这些金句,既是读书人们的座右铭,也深刻地反映了仕途成败背后,人们围绕自身阶层的不同活法。
仅从吃喝出发,诸侯无故不杀牛,大夫无故不杀羊,士无故不杀犬豕。这三句话,显示出古代中国人在什么阶层,吃什么东西的基本价值观。
简言之,追求细致的工艺、精美的外观、珍馐的食材,是上层阶级的专享;平民的饮食,讲究的则是顺手拈来的搭配、丰富多层次的调味和物尽其用的智慧。这是开水白菜、西湖醋鱼、葱烧海参,永远没有麻婆豆腐、腌笃鲜和红焖大肠更合大多数人口味的原因。
一种来自历史的舌尖惯性。
很显然,来自日本的遣唐使们,并没有深刻地洞察中日社会的这种差异,他们误以为大唐宫廷热情接待、悉心教导的一切,就是整个唐帝国。最终,大唐的宫廷点心被带回日本,并总结做法、写入典籍、自上而下地推广,成为众所周知的唐菓子。
相反,不把吃喝视作正经事的中国上层阶级,留下描述宫廷点心的文字十分稀缺。相反,大量的民间饮馔笔记,比如《梦粱录》《东京梦华录》《武林旧事》都以大篇幅记录市井江湖中那些名目繁多,却并不符合士大夫餐桌审美的饮食。
唐宋以前古典中式点心优雅、细腻、精致的一面,由此成了墙内开花墙外香的传奇。
在中国,只有贵族和士大夫才能吃到的精致点心,当然不可能自上而下地覆盖当时生产发展水平更落后的日本;同时,中日一海之隔,物产也有所区别。和菓子基于中式点心改良的逻辑,正是基于这两点伸展铺陈。
首先,日本山地为主的地理结构和四面环海地缘环境,让家畜饲养业长期落后于中国。表面上,天武天皇一纸禁肉令,开启日本人千年不吃畜肉的历史,但实质上,古代日本人选择以鱼类、蔬菜和豆腐作为餐桌主题,是受限于地理、物产和生产水平的无奈选择。
当面对纷繁丰盛的中式糕团点心时,日本人做起减法:剔除了所有使用动物油脂的点心,改用大豆油、菜籽油起酥,比如皮酥馅香的最中、轻薄脆口的酱油煎饼、香甜掉渣的花林糖……
剔除所有动物皮胶熬制的凝冻,改用石花菜提炼的琼脂,只保留嫩滑的口感。比如既不见羊肉、也吃不出羊味的羊羹、水羊羹;以及颜值一流,入口宛若无物的水信玄饼。
剔除所有肉类馅料,加入用盐腌渍的花朵、叶片调味。比如柏饼、樱饼、草饼、萩饼这些以花叶搭配的糯米团子。
剔除所有不易得的材料,比如原产于中国西域、喜好干旱和日晒环境的枣子——传统中式点心中最常见的馅料枣泥,在和菓子里几乎绝迹,原因正是日本多山、湿润的海岛气候,极不利于大枣种植。
做了这些减法之后,日本人发现,原本丰富多元、荤素兼备的中式糕团,变得单调无比。但中国又为日本送去了另一件大礼,彻底改变了和菓子的大历史。
糖。
年,鉴真大和尚东渡日本,除了带去大量经卷、药材、设备之外,还给日本天皇带来了一些块状的“石蜜”。
今天的眼光来看,这些东西只是结晶不彻底的红糖或黑砂糖。但从来没尝过此味的孝谦天皇惊为天物,喜爱无比,下令御膳房仿造学习。
日本人创造性地用红糖彻底改变了红豆不佳的口味:红豆中的直链淀粉破碎研磨后,为红糖增添了细腻丰实的口感,又有效降低了甜度,让更多人能够接受这种食物。
甜美的红豆沙,因此一发不可收拾地被加入了各种和菓子中。比如包进面饼皮里做成香软的铜锣烧、鲷鱼烧;掺入琼脂里做成模仿羊血、羊肝膏外形的羊羹。最有意思的是,日本人还以甜红豆泥为馅,包进面皮里。模仿中国的肉馒头,也做出一种名为“馒头”的和菓子。
中国人对和菓子似曾相识的感情,以及后来大量中式糕团点心中采用红豆泥、琼脂等辅料的做法,也都源自这一阶段的文化碰撞。
当代中国糕团确实做得越来越像和菓子,但日本和菓子又何尝不是脱胎自中国唐宋文化。本来就是一水之隔的两个国家,说谁传承谁是见外了,相互影响才是真的。
如舒国治对京都的描述:“我站在华灯初上的某处京都屋檐下,看着檐外的小雨,突然间,这种向晚不晚、最难将息的青灰色调,闻得到一种既亲切却又遥远的愁伤,这种愁伤,仿佛来自三十年前或五百年前曾在这里住过之人的心底深处。”这是青团、和菓子两种食物一体双面的戏剧表达,也是中日文化并蒂生双枝的生动体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