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平生学会做的第一道菜,就是粉蒸肉。原因是操作简单。
从菜市场买来连皮五花肉洗净切片,用盐、料酒、姜米、酱油和剁细的郫县豆瓣酱拌匀,再把母亲寄来的自制米粉舀两大勺放进去,混合拌匀,放进笼屉里蒸,蒸到软烂出锅,撒上花椒面儿和葱花,一份像模像样的川式粉蒸肉就大功告成了。
在我的家乡,粉蒸肉是最为寻常的大众便餐,即便最不能干的家庭主妇也会做这道菜,但口味却是各家不同。从我外婆那儿一脉相承传下来的我家的粉蒸肉,是在别处吃不到的美味,这其中确有不少诀窍。首先是米粉,绝不会购买现成的,而是自己炒制研磨。我家的秘方是用籼米、*豆和豌豆,按各三分之一的比例分别炒制,米要炒制到略微焦*,*豆和豌豆要炒香。磨粉也是技术活,并不是越细越好,而是要粗粗的带有一定的颗粒,磨制的时候还要加入少许干制的陈皮,这样磨好的米粉才够香够味。
腌肉也有诀窍,用醪糟汁取代料酒,并且额外加入用香葱叶混合花椒剁成的椒麻料和少许肉汤。腌好的肉片要静置一会儿再拌入米粉,以便让各种调料的味道能更深入透彻。拌好米粉的肉片在上笼屉之前还要拌入少许生油,这样蒸好后肉片外形才松散挺括。米粉肉要趁热吃,一家人已经在餐桌边坐好了,冒着热气的笼屉才能上桌,趁热撒上香葱花和花椒面儿,咸中回甜,麻中带辣,浓郁的豆香里回荡着隐约的陈皮香气,脂油的肥美从包裹着它的米粉中溢出,各种滋味平衡得恰到好处,软烂中又带着些米粉颗粒的质感。母亲喜欢在笼屉的底部垫上切块的红薯、土豆或山药与肉同蒸,吃一块肥而不腻的米粉肉,再吃一块甜软的红薯,所谓平凡而美好的生活,就是这样的味道吧。
粉蒸肉源自四川田席的“九大碗”,它的诞生首先源于操作便捷。乡下的农民为了庆祝丰收或婚嫁生辰喜事,在田间地头摆酒席招待亲朋乡邻,图的就是方便快捷;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,就在于它的实惠:不用许多肉,就能变戏法似的做出许多肉来。我小时候常常早晨起床听到的计划是中午要吃回锅肉,但如果家里突然来了客人,回锅肉就变成了粉蒸肉,个中原因,就在于此。
因为粉蒸肉方便快捷这一大好处,很长时间内,成了母亲应对我和父亲的制胜法宝。双职工家庭,还有上学的娃,一日三餐是家庭主妇心头的痛:又想给家人吃得好又没时间弄。来不及的时候,粉蒸一切便是母亲的绝门秘笈。只要提前磨制好一口袋粉,鸡鸭鱼肉,便无不可粉蒸,我吃过的就有粉蒸排骨、粉蒸鱼、粉蒸猪肚、粉蒸肥肠、粉蒸鸡、粉蒸鸭种种,调料略有不同,做法大同小异,口味各有千秋。唯有川内流行的粉蒸牛羊肉,在我家鲜有身影,因母亲不吃牛羊肉,闻不惯那膻味。家里的锅具,如果烹制过牛羊肉,不管怎么清洗,也一定能被她闻出味来。尽管这样,每年冬至节的时候,我和父亲还是能吃到专享美食----母亲亲手料理的粉蒸羊肉----因为在我的家乡,人们相信冬至节这天食羊肉可一冬不冷,母亲宁可自己忍受羊肉的腥膻,也得让我们父女一冬不冷。粉蒸羊肉要用二米粉(籼米和糯米各一半),粉质比常规的要稍细些,出锅的时候,除了撒入花椒面儿和葱花,还要额外加入足量的辣椒面儿、蒜泥、芝麻油和香菜,较之粉蒸肉,麻辣更加突出。刚蒸好的羊肉热腾腾地端了上来,红艳艳的辣椒面,翠绿的香菜,不用吃就已经浑身温暖了。
大学刚毕业的时候,在成都上班。有一天临近中午,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,说他来成都出差,让我中午跟他一起吃饭。我们选择了老南门边上金字街口的一家回民牛肉馆,他家的水煮牛肉、夫妻肺片声名在外,更重要的是,他家有小笼。所谓小笼,就是小笼粉蒸牛肉的简称,偌大的一眼灶,架着偌大的一口锅,锅里架着若干组摞起来的极为小巧的竹蒸笼,呼呼地冒着热气。这是蜀中冬季的应季小吃,食客来了,点上一笼两笼,即点即吃,快捷美味。店里的师傅心中有数,随点随添,保证灶上随时都有可即食的小笼。
在老家时,这种小笼摊档是我和父亲每年都会光顾的地方,毕竟一年一次的冬至羊肉完全不能满足两个“游牧民族”(不食牛羊肉的母亲对酷爱牛羊肉的我们父女俩的称谓)的味蕾,况且这种摊档往往还附带售卖另一种我们热爱的美食----羊杂汤。尽管外面街边店里的小笼跟母亲的粉蒸羊肉口味不可同日而语,尽管要冒着回家被嫌弃浑身膻味的风险,但我和父亲仍然会年年光顾,那感觉就像是没吃过小笼的冬天就是不完整的冬天,让牛羊肉漏网的粉蒸世界就是不完整的世界。
时值隆冬,难得的暖阳之日,我和父亲坐在牛肉馆室外临河的小桌旁,吃着热腾腾的小笼,晒着暖洋洋的太阳,说着不紧不慢的家长里短,看着府南河水缓缓地流淌。头顶梧桐树上最后的*叶飘落下来,它飘得那么慢,那么慢,至今还飘动在我的眼前……
郑颖,生于四川,大学就读于北京,曾从警多年,后执业建筑文化创意与设计,业余从事摄影艺术。现居北京。